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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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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朝加入了逃難的隊伍。

國亡了,到處都是逃難的人。

逃難的百姓從皇城外排成黑壓壓的隊伍,綿延開幾十裏,拖家帶口,哭嚎連天。

小阿朝是被一戶好心的農家拉進隊伍的,當時她抱著嬤嬤的頭跌坐在地上,哭幹了眼淚,就呆呆望著皇城裏燒天的火,倉惶逃難的人群烏泱泱從她身邊過去,一個推著老娘過路的中年漢子看見她小小一個渾身是血站在人群中差點要被撞倒,連忙把她抱出來:“這娃子,咋一個人,你爹娘呢?”

小阿朝迷茫慢慢擡頭,對上一張黝黑關切的臉。

“…”她嘴唇蠕動,最後只是搖了搖頭。

中年漢子一楞,旁邊抱著繈褓幼兒同樣滿面風霜的王大嬸聽了,憐憫地嘆聲氣:“這小年紀,造孽啊。”

小阿朝就這樣被王大叔帶進了逃難的隊伍。

大叔姓王,家裏原本有幾畝田,但戎狄進了村子燒殺搶掠,不得已帶著老娘妻兒出來避禍,王大叔用唯一的獨輪車推著癡傻的王阿婆,王大嬸抱著繈褓裏的幼兒,一家四口,帶著幹糧和家當,就像這隊伍千千萬萬的家庭一樣,渾渾噩噩又迷茫地踏上逃難之路。

王大叔很善心,看小阿朝一個小孩,怕她被壞人拐了,叫她說是自己遠方侄女,要她跟在自己一家人身邊,還問她帶沒帶幹糧。

小阿朝說她有幹糧,她懷裏除了小匕.首,還塞著早前嬤嬤給包的奶囊子,是一種牛乳幹糧,足足有三個巴掌大,比石頭還硬,不過只要含一口在嘴裏,等它慢慢化開,鹹澀帶腥的味道充斥著嘴巴,就能頂一天都不會餓。

隊伍裏大多是緊緊抱團的一家人,但也會有像小阿朝這樣落單的人。

小阿朝就認識了一對姐弟。

那是傍晚休息的時候,她艱難用小虎牙啃奶囊子,感覺兩道視線緊緊盯著她。

小阿朝一擡頭,就看見那對抱膝挨簇在不遠處的姐弟。

她們也是小孩子,身邊沒有一個大人,只有姐弟倆,姐姐八、九歲的模樣,身後的弟弟比小阿朝還小,也就三歲,兩個人衣服破破爛爛,瘦得不像話,尤其是弟弟,已經瘦成了細細一根桿,皮緊緊包著骨頭,小小的臉凹陷,一眨不眨盯著她手裏的奶囊子,眼神都是呆滯的。

見她突然看過去,姐弟倆嚇了一跳,姐姐下意識把弟弟擋在身後,緊張地看著她,弟弟從姐姐身後探出一點臉,小童因為瘦而顯出大得有些嚇人的眼睛小心翼翼望著她。

小阿朝沈默一會兒,從奶囊子掰下來一塊,遞給她們。

姐姐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她,半響怯怯伸手,接過去,看著凝固的奶脂咽了咽口水,然後只小心掰下來一點點,剩下的遞給身後的弟弟。

弟弟狼吞虎咽起來,吃得直梗脖子,姐姐趕緊從懷裏拿出水壺餵他喝,拍著他的後背,然後猶豫一下,把水壺遞給小阿朝。

小阿朝看了看她,抿唇笑一下,接過來也喝了口水。

小阿朝於是有了一對小夥伴。

姐姐叫小杏,弟弟叫小柳。

小杏告訴小阿朝,她們原本是隔壁州府山裏的獵戶,因為戰亂不得不全家逃難,逃難路上又被匪兵沖撞,一家人走散了,小杏帶著弟弟小柳跟著這只隊伍走,正是要回家去。

“走散了沒關系,我們出來時候爹娘說過,等過倆三月太平就回家去。”

晚上太冷了,她們三個小孩子簇擁在一起取暖,小柳年紀太小,偎在小杏懷裏睡著了,小杏輕輕摸著他枯黃的頭發,高興地對小阿朝說:“我算算也差不多了,我帶著弟弟回家去,等爹娘來找我們。”

小阿朝抱著圓滾滾的包袱,輕輕地點頭:“真好。”

小杏小心看著小阿朝懷裏的包袱,她知道,那裏面是一顆人頭。

逃難的人人都抱糧食、抱家當,可小阿朝抱著一顆人頭,因為怕嚇到人,小阿朝特意找了塊布包起來,可小杏還是曾經無意看見一點,已經腐爛了,散發著隱約的臭氣,可小阿朝就像聞不到一樣,始終緊緊抱在懷裏,不願意放開。

小杏想起自己之前小心翼翼問過,小阿朝回答,說是她的母娘嬤嬤。

小阿朝沒提過她的爹娘,沒提過她其他親人。

小杏想,自己至少還有弟弟,可是小阿朝竟然只有這一顆人頭了。

“小阿朝,你也跟我回家去吧。”小杏鄭重說:“我們村子很大,山裏可以打獵,布置些小陷.阱也能抓到兔子和竹鼠,你分給我和小柳食物,你救了我們的命,我們要報答你,你跟我們回去吧,以後我們來照顧你。”

小阿朝擡起頭,看見小杏眼底真誠的光。

她像被暖暖的陽光罩著,抿著嘴巴笑起來。

可是她心裏清晰地知道,那是小杏的家,不是她的家。

她已經沒有家了。

“我還沒有想好去哪裏。”小阿朝笑著說:“總之,先送你們回家去吧。”

小杏在山裏長大,會挖野草、分辨沒有毒的蘑菇,甚至還會布置小陷阱,但之前只有她自己帶著弟弟沒法抓,現在多了小阿朝,小阿朝用自己的匕|首給她打下手,兩人合力偶爾能抓到兔子、田鼠或者小蠍子,再加上小阿朝的奶囊子,三個小孩子努力過起日子來。

世道變得越來越壞。

戎狄大軍入|侵,肥沃的土地被異域的鐵騎踏過,城池被劫掠,村莊被屠盡,流離失所的百姓像雞群被一片一片殺光,千頃萬頃的莊稼腐爛在地裏,連老天都像是被這混亂的世道觸怒,讓雲層散開,毒辣的陽光毫無遮蔽暴曬向大地,曬得草木枯死,綠蔭化作荒沙。

戰亂,大旱,饑荒,瘟疫。

很多人開始生病,高燒不退,全身長出膿腫,膿腫潰爛成傷口,然後全身的傷口都腐爛。

王大叔的孩子也病了,他急得近乎絕望,小阿朝把僅剩的奶囊子拿出來,找人換草藥。

大家圍著繈褓團團轉,小阿朝小心翼翼折好臟汙繈褓的一角,看著裏面小寶寶瘦黃的小臉,在心裏默默拜佛拜老君拜觀音娘娘,把所有知道的神仙都拜一遍,希望他喝了草藥能趕快轉好。

在這個時候,轟鳴的馬蹄聲將擊碎。

戎狄大軍像狼群沖進隊伍裏,將所有人抓住,大刀砍過,鮮血像泉水一樣噴濺。

他們殺掉老人,殺掉所有青壯的男人。

小阿朝眼看著王大叔的頭顱被砍下,在王大嬸淒厲的慘叫聲中倒在獨輪車裏王阿婆的血泊,嬰兒的啼哭聲尖銳刺耳,繈褓被戎狄士兵蠻橫地奪去,她想撲過去,就被拎著手臂像羊羔一樣抓起來,懷裏嬤嬤的頭顱被粗暴拽出,滾落馬蹄下踏碎,她看見哭叫的小杏、小柳,看見還有許多的孩子,她們被抓起來,像羔羊群一樣拴在馬後,拽著她們這些戰利品回了營地。

那是一片無比廣袤的營地,無數的羊氈帳篷連成片,大大小小的火堆像天上夜空的星。

小阿朝她們被關進一個巨大的帳篷裏,帳篷裏已經有上百個小孩子,擠得滿滿當當,所有人驚恐瑟瑟蜷縮在一起,小阿朝抱起繈褓,緊緊摟在懷裏。

夜風冰寒,打得她全身都涼透,懷裏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泣,他渾身都在發燙,她更用力地抱緊,努力想給他溫暖,想把他捂住汗水——她見過家裏有人生病,如果發燒生熱,就要喝藥,捂進厚厚的被子裏,捂出汗水來,燒就會退下去。

可這裏沒有藥,也厚厚的被子,只有破舊的軍帳,刺骨的冷風,無數豬仔一樣擁擠的孩子,守兵魁梧的身影憧憧打在篷布上,像吃人的鬼影。

她聽見帳篷外那些守兵用一種恐懼的聲音低低議論著:“中原的朝廷”“神跡”“仙人”“大汗…祭司的神諭”“祭壇…幼畜的鮮血…召喚。”

小阿朝在心裏默默重念。

中原的朝廷,請來了仙人。

仙人將要降下神跡,敗退戎狄的大軍。

戎狄軍民恐懼萬分,戎狄祭司提出要舉辦一場祭祀,戎狄的大汗要在三軍面前,用她們這些“幼畜”的血,也召喚戎狄的神明,對抗那位可能出現的仙人。

仙人。

小阿朝想,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什麽樣的仙人,能罷退這些怪物一樣的戎狄軍隊呢?

小阿朝不能想象,她只是默默抱緊懷中的繈褓,生疏地唱著娘親給她唱過的童曲,想哄這個小弟弟入睡。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嬰兒尖銳淒厲的哭聲整整響了一夜,在黎明時,漸漸低弱,然後,就再也沒有響起來。

“……”

天亮起來,小杏眼中含著淚水,從她懷中小心翼翼抱出已經冰冷的小小屍體,哭著叫她:“小阿朝。”

小阿朝才發現,自己維持著懷抱的姿勢,全身僵硬。

小柳在旁邊低低地哽咽,很多孩子在哭。

戎狄士兵粗暴扯開帳篷,將帳篷裏這一夜凍死的孩子屍體拖出去,隨意堆在旁邊。

小阿朝呆呆看著那屍堆,看著繈褓在空中劃過一道半弧,重重跌在屍堆上,又像個微不足道的垃圾,滑落下去。

“走!”

她後背一疼,被重重推著後背趕出去。

她們踉蹌著,像羊群被趕到一座巨大的高臺上。

那是一個百米寬長的高臺,它是那麽高,像高到能俯瞰天底下一切城池,小阿朝努力努力地仰頭也看不盡它的全貌。

小阿朝從沒見過這麽高的高臺。

她們被迫一層層爬上去、被拖上去,被轟到高臺中央,周圍是圈幾人深的坑,坑邊立著無數火把,每一座火把邊守著一個士兵,另有士兵牽著千百頭牛和羊過來,他們粗暴割開牛羊的頭顱,鮮血噴湧,像滾燙的血溪填滿深坑,遠遠望過去,鮮血勾勒出一道蠻荒詭異的咒紋。

“小阿朝!”小杏驚喜指著前面:“你看!是皇帝陛下!是朝廷要來救我們了!”

小阿朝高高仰起頭,能望見十裏遙遙對面朝廷的城池,巍峨的城池像一座巨獸盤踞在邊關的荒原上,朝廷的大軍在城前列陣,黑壓壓的盔甲折射出陽光的色彩,城墻上高高飄揚著明黃的皇旗。

朝廷的大軍在這裏,新帝的皇旗在這裏。

那仙人呢?傳說中能降下神跡的仙人呢?

果然,沒有仙人,那只是朝廷用來威懾戎狄的一道幌子。

兩軍列陣,大風呼嘯著滾過,滾起霧霭與黃沙,滾過兩軍之間高高佇起的高臺,無數孩童爭先恐後地跳起來,使勁地大喊,揮手。

小杏臉上興高采烈漸漸凝固了。

“他們…為什麽不過來?”小杏眼眶浮出淚水,她顫抖著:“皇帝陛下,丞相大人,那些大人們,為什麽不來救我們?”

異域幽蠻的號叫聲響起。

兩列身著棕袍異域服飾的戎狄少男少女走上高臺,簇擁著一個長須及地的戎狄老者,那戎狄老者全身的皮膚與毛發都塗成赭黑色,穿著有數張狼皮拼成的寬大長袍,袍子用金絲玉帶繪滿繁覆詭譎的圖紋,拄著一支同樣狼頭拐杖。

戎狄老者走到高臺最前面,望著螻蟻般的目光看了她們一眼,一揮手,戎狄士兵一個接一個取下火把,扔進血坑,那一圈血坑瞬間爆出沖天的火光,血火有如活的怪物往小阿朝她們沖來。

孩子們爆發前所未有的尖叫,所有瘦小的身影瘋狂往後擁擠,幼童恐懼的尖叫聲淒厲得遮蓋整片天空。

小阿朝耳邊是無數尖銳的尖叫,她的手被小杏無意識地死死抓緊,幾乎攥出血來。

“沒有來救我們!”

“為什麽沒有來救我們?!”

“小阿朝!”小杏哭著問:“我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

小阿朝看見沖天的火,隔著火焰是那戎狄老祭司蒼老的身影,火海中,一道龐大可怖的黑色陰影匯聚成型,像一頭只出現在傳奇話本中的怪物,籠罩在老祭司身上。

小阿朝看著那道黑色陰影,她看見戎狄老祭司狂熱的臉,她看見無數跪倒亢奮大吼的戎狄士兵,看見嘶鳴的戰馬,看見遠方的城池,中原的軍馬,明黃的皇旗,無疆的山河。

她好像看見了家,看見沖天的火,看見祠堂自刎的爹娘,看見侍女姐姐散落的肢體,看見嬤嬤被踐踏的頭顱。

爹娘想讓她活,嬤嬤想讓她活,於是她努力試著活下去了。

可她大概還是要死了。

她不怕死。

朝朝不怕死。

可是,能不能,以後這世上,不要再有第二個朝朝了。

能不能,能不能,再不要有亂世了?

小杏突然感覺手被握住,緩緩地拉開。

小杏呆呆擡起頭,看見小阿朝掙開她的手,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慢慢地攥進手裏。

小杏看見她擡起頭,對自己大大地笑起來。

小杏從來沒有見她笑得這麽開心。

她眼睛圓而亮,像天上的星子,在閃閃發光。

“小杏姐姐。”小阿朝說:“別放棄,你還要帶著小柳,回家找爹娘去呢。”

小阿朝轉過頭,像一道星光,像一頭生機勃勃的小鹿。

小阿朝想起,她從小身體就很好,幾個月就能穩穩當當站起來,一歲時已經可以滿院子跑,娘親在她闖禍時要打她,舉著戒尺追她繞花園幾圈都追不上,最後氣得發笑罵她是個小牛犢子。

她沖出所有的孩童,跨過血水,越過火海,火焰燃燒她的衣袖、她的頭發、她的皮膚,那些棕袍的戎狄少男少女看她像看著一只怪物,下意識驚恐退開,退出一條路,她沿著這條路,像填往深坑的螻蟻,像撲向火光的飛蛾。

她像一頭小牛犢子,重重撞向戎狄老祭司的懷裏,黑色龐大的陰影籠罩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用盡最後力氣,用自己的身體,把匕首狠狠撞進老祭司的心口。

火焰在燃燒,黑色的妖魔在怒吼,戎狄老祭司發出淒厲的慘叫,無法阻擋的蠻力讓她撞著蒼老的祭司,一起跌落高臺。

“小阿朝——”

小阿朝睜大眼睛,世界在她眼中好像變慢了,她看見無數震驚恐懼擡頭的戎狄士兵,看見被壓滅的火海,看見老祭司的身體化為赭黑的血水,黑色龐大的怪物猙獰地咆哮,伸出利爪向她抓來——

爹,娘,嬤嬤。

對不起。

朝朝來找你們了。

淚水從眼眶湧出,在空中破碎成一串水珠,小阿朝猛地閉上眼。

她等待著撕裂的疼痛。

可她沒有等到。

一只寬長的手臂,像破開雲與風,破開大地與土。

她落入一個寬厚溫暖的胸膛。

寬帶的衣袂劃過她面龐,她聽見沈穩的心跳,像山海的呼吸,有著清泰溫柔的質地與肌理。

小阿朝小心地、緩緩地睜開一只眼睛,對上一雙柔和的清眸。

那是一個高大的、泰和的、又像山河鑄成的男人。

他把小小的她抱在懷裏,像深海洪流前龐大的老鯨托起小小的幼豚,像毛羽成熟的成鳥溫柔輕輕梳理幼雀細軟的絨毛。

黑色怪物化為灰燼,廣袤酷烈的暴陽被遮上烏雲,中原的大軍踏著獵獵戰馬像洪水嘶吼沖向戎狄的軍營,在那一刻,天地終於下起雨來。

潑天的雨,淅淅瀝瀝,無邊無際。

於是大地開出鮮花,山原潑上青綠,新生的河流開始奔湧,天地重新起伏出鮮活的呼吸。

雨水落在小阿朝頭發、她的臉上,她燒幹的頭發緩緩長出,她滿是焦黑燒疤的皮膚長出新肉,她身上重新浮出那身碎花的小短襖,不再是臟兮兮破爛的,而是新亮亮的,帶著皂角香氣的,是她曾經在家中,娘親手縫給她的、她最喜歡的衣服。

小阿朝看著他。

衡明朝看著他。

五歲誓死攥住匕.首的幼童與兩百年後挺拔佩劍的少女,回憶中的經歷者與幻境中的看客,彼時與此時的阿朝,都呆呆望著他。

她呆呆看著男人,毫無意識的,大顆大串的淚水猛地從眼角落下來。

師尊。

她嘴唇顫抖,無聲地哭:

師尊。

作者有話說:

這就是師尊在朝朝心裏的地位,於朝朝的意義。

這就是褚無咎這輩子最不能釋懷最不能容忍如骨鯁在喉非死不可罷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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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褚狗,不過要上個夾子,更新大概會挪到晚上,寶貝愛你們!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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